苍穹幕落,一轮明月被闲云半掩,参差低垂的云层漂浮不定,地上忽明忽暗,云影重重。
乌头驿以西,弯弯曲曲的官道两旁树影幢幢,野草没膝,草木摇曳,飒然有声,树丛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古怪的鸟叫声,显得阴森可怖、毛骨悚然,这一切也仿佛在预示着今夜的不平静。
不多时,一点星火在远处的官道上隐隐闪烁,渐行渐近,依稀看见有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而行,火把摇曳间,一支马队沿着并不是很宽敞的官道,由西向东而来。
马队的规模并不大,越有八十余骑,一匹枣红马上端坐着一名年轻人。
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,头戴卷梁冠,身着紫罗襦,容貌伟丽,神情秀朗,略微有些消瘦的瓜子脸上,双眉紧皱,眉眼之间愁云惨淡,但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,透着几分高傲和轻蔑。
护卫在他身边的有八个人,俱都穿着明光铠,胸前一块圆形的金属护片时不时将月光反射过来,这八人个个虎背熊腰,威风凛凛。
在年轻人侧后方半个马头的距离上,紧跟着的是一个身穿两裆铠中年将领,他紧闭着双唇,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着侧前方的那位年轻人,若有所思。
在马队的后半部分则由一辆拱厢马车,两扇车窗被黑布罩着,两盏灯笼各挂在两侧的车窗旁,随着马车的行进毫无节奏地摇晃着。
马队前打头一人,远远看到乌头驿的灯火,向那个中年将领请示了一下,便飞马前去打探路径。
枣红马上那位年轻人也不说话,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腰间镶有宝石的剑柄,向着东南方向黑沉沉的天际望去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不多时,探路的那人回来了,他在年轻人的面前翻身下马,拱手道:“殿下,前方是一处驿站,规模不大,倒也是个宿头,不过小的倒是建议再往前走,直接去江陵,那里的吃住条件都要好些。不过,最终还是要您拿主意。”
那位年轻人没有回答军士的问话,却转过头来,对身边的中年将领说:“司空大人,你是来押解我回建康的,是走是停,我可做不了主,赶紧发话吧,他们还等着你下令呢。”语气中充满了戏谑和不满。
那中年将领姓候,名安都,是南陈皇帝的心腹爱将。
一听这话,侯安都连忙提缰绳催马上前,赔着笑脸说:“哟,瞧您这话儿说的,岂不是让在下折寿?殿下要说去江陵,在下便督促人马继续赶路,您要是想留宿在这小驿站,在下便命人通知驿丞将驿站收拾一番,令您住的舒服一些,是走是留,全凭您一句话。”
“在下这可不是说说而已,昨日您说只赶半天的路,咱便歇了半天不是?”
“再说了,陛下的圣谕只是要在下护卫您平安回建康,一路上小心伺候。总之一句话,殿下怎么说,在下就怎么办。”
年轻人眉头一挑冷笑着说:“是吗?我一个数年不在本国、流落异乡的质子,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?”
侯安都面带笑容说道:“殿下,您是先帝之子,当今圣上的堂兄弟,不久前又被封为散骑常侍、都督湘州诸军事、骠骑将军、湘州牧、衡阳郡王,邑五千户,加给皁轮三望车,后部鼓吹一部,班剑二十人。纵观我大陈,据在下所知,享有如此殊荣的,您是第一人。”
年轻人嘴角弯起一个弧度,但目光中寒光闪闪。
侯安都并未被他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,脸上依旧是恭谨的表情。
这位一路上对侯安都冷嘲热讽,见到谁都没好脸色,并不是他的脾气有多么怪。
事实上,他雅性聪辩,明习政事,并不是个故意刁难下属的人。但他的身份尊贵无比,地位尊崇。
此人是去年刚刚去世的南陈开国皇帝陈武帝陈霸先唯一的儿子,陈昌。
陈霸先清心寡欲、不好女色,一生只娶过两位妻子,还是第一位妻子去世后才娶的第二位。
陈霸先第一位妻子姓钱,钱氏在陈霸先尚未爬上权力巅峰的时候就跟随他南征北战、患难与共,她一共为陈霸先生了三个儿子,可惜非常不幸,三个儿子都夭折了,钱氏也因此导致身体垮掉而去世。
陈霸先第二位妻子叫章要儿,在钱氏死后嫁给陈霸先,为陈霸先生下了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陈昌。
对于这个儿子,陈霸先悉心培养,命陈郡谢哲、济阳蔡景历辅佐陈昌治理吴兴,又遣吴郡杜之伟授陈昌以经书。
陈昌读书一览便诵,明于义理,剖析如流。
太平二年十月,陈霸先逐步掌控了梁国朝政,废掉梁敬帝萧方智,自称皇帝,是为陈武帝,封章要儿为皇后。
事情若是照着这个趋势发展下去,陈昌这个陈霸先唯一的皇位继承人,理应在陈霸先驾崩之后荣登大宝。
可事实并非如此,他后来与另外一个堂兄陈顼一起去荆州,梁元帝萧绎以他为员外散骑常侍。
荆州陷落,又和陈顼一起被俘虏到关右,西魏因为陈霸先的原因,对这些他们这些人质很礼遇。
陈霸先称帝后,频频遣使请北周释放陈顼及陈昌,北周许诺而未遣。
陈霸先驾崩后,陈国无皇嗣在朝,陈霸先的侄子陈蒨接任了皇位,是为陈文帝。
北周欲给陈制造内乱,反而立即将陈昌放还。
但南梁残余势力王琳据守长江中游,陈昌不得还,居住在安陆。
王琳被南陈所平后,陈蒨拜陈昌为骠骑将军、湘州刺史,陈昌这才从安陆出发,欲往建康。
以往,陈昌是陈霸先唯一的儿子,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,而陈蒨只是他大伯陈道谭的儿子而已,天家血脉,孰近曙远一看便知。
可因为陈霸先驾崩之时,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周为质,这才让其堂兄陈蒨阴差阳错地当上了皇帝。
原来的兄弟,如今变成了君臣;他们的地位,也从此就有了天渊之别。
这口气陈昌如何咽的下去?
如今君臣名分已定,陈昌固然心有不甘,但他再也不愿意漂泊异乡,便只有先回到江左。
陈昌对堂兄陈蒨太了解了,陈蒨比他年纪大十来岁,是父皇的左膀右臂,当年父皇北征广陵,使陈蒨为前军,每战克捷。
父皇受禅,立陈蒨为临川郡王,邑二千户,拜侍中、安东将军。
及周文育、侯安都败于沌口,父皇诏陈蒨入卫,军储戎备,皆以委焉,可见对其非常倚重。
无论是军功,还是人脉,陈昌都远不如这个堂兄。
如今,陈蒨当上了皇帝,他却成了臣子,心中自是郁闷无比。
可他心里就是再不服气,碰上了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,又能怎么着呢?
所以,这一路上,陈昌没少兑侯安都。
在他看来,此人便是让自己失去皇位的罪魁祸首。
当初父皇驾崩之时,便是此人逼迫母后同意将皇位授于陈蒨。
侯安都便是陈蒨的走狗,不找他的碴儿又去找谁呢?
不过,他也很清楚,侯安都名义上是迎接、护卫,实则是监视,甚至有更加阴险的打算也犹为可知。
陈昌只带了自己的八名贴身护卫,剩下的都是侯安都的人。
他只要他稍稍有一点异动迹象,马上就要遭到灭顶之灾。
故而,这一路上十分谨慎,最多也就是逞口舌之快而已。
侯安都见陈昌拉着脸不说话,便道:“殿下,其实以在下看来,此地距离江陵不甚远,多走半个时辰便可以进城。城中车马驿站自然是比这里住的舒服一些,也比这荒山野岭的安全一些,您赶紧拿个主意才是!”
在从建康出发之前,陈蒨可是叮嘱过他,务必要将衡阳郡王平安护送回建康。
可是,什么是“平安护送”呢?
该如何理解?
先帝驾崩之后,陈蒨入朝入居中书省。
皇后章要儿令曰:“昊天不吊,上玄降祸。大行皇帝奄捐万国,率土哀号,普天如丧,穷酷烦冤,无所迨及。诸孤藐尔,反国无期,须立长主,以宁宇县。侍中、安东将军、临川王蒨,体自景皇,属惟犹子。”
“建殊功于牧野,敷盛业于戡黎,纳麓时叙之辰,负扆乘机之日,并佐时雍,是同草创,祧祏所系,遐迩宅心,宜奉大宗,嗣膺宝录,使七庙有奉,兆民宁晏。未亡人假延馀息,婴此百罹,寻绎缠绵,兴言感绝。”
这懿旨看起来,当今圣上陈蒨入承大祧实至名归,实则都是侯安都等陈蒨的嫡系心腹推波助澜所为。
陈蒨登基前,关于嗣皇帝的人选是有过争执的,很多文武大臣拥护陈蒨,但太后章要儿又以衡阳郡王陈昌的原因,迟迟不肯迟迟不愿把玉玺交出来,群臣犹豫不能决。
在关键时刻,是他侯安站在殿前,慷慨陈词,那一番话他至今记忆尤新:“今四方未定,何暇及远,临川王有功天下,须共立之。今日之事,后应者斩!”
他说罢便按剑上殿,请太后出玺,又手解当今皇上的头发,将其推到陈武帝的灵前以嗣皇帝的身份祭拜,主持葬礼。
这一番从龙之功,当朝之中再无二人。
他也凭此不世之功,迁司空,并依然担任都督南徐州诸军事、征北将军、南徐州刺史。
在确定将衡阳郡王迎回来之前,陈蒨曾经密诏他入宫,递给他衡阳郡王的一封信,这封信中言辞甚是无理,大致是说当今圣上抢了他的皇位之类的话。
“太子将要到达京城,我需要另寻一处藩国,我将要在那儿养老。”
侯安都虽然听皇上这么说,但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来。
龙椅坐了一段时间了,陈昌突然回来了。
让位吧,心有不甘。
不让吧,又怕被满朝文武和百姓说他这个皇上无德自私。
在陈蒨骑虎难下之际,又是侯安都坚定地站在了陈蒨的一边:“从古至今难道有过被代理的天子吗?微臣愚蠢不敢遵奉韶令。”
至于怎么将衡阳郡王“平安”迎回建康,侯安都自然有一番考虑。
陈昌见侯安都的意思是赶往江陵,也知道这个建议最为可行,可是他心中有气,如何也不愿顺侯安都的意,当即决定就在这乌头驿投宿,明日一早再继续行路。
“诺!”侯安都望着陈昌催马疾奔的背影,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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