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键时刻,陈唱自然是恢复了名人名言搬运工的本色,侯领导在后世官场的那些感悟,在讲究人情关系的社会中放之四海而皆准。
至于侯领导是何许人也,被他一句稗官野史中看到的便搪塞了过去。
韩幢主轻声地感叹道:“这个侯卫东讲得倒也透彻。”
陈唱坦言道:“远行之人,前有高山挡路、石头绊脚,自然会想办法绕过去,或动脑筋另辟蹊经。杀俘、追击余贼之事已经无可更改,幢主若是想要达到自己的目标,必须要换个思路,换个说法就是不走直线走曲线。”
“今日,您只是幢主,需听令于郑军主,他日您飞黄腾达,凌驾于那郑军主之上,他便要听您的,杀俘、追击贼寇这样的事情便迎刃而解,幢主还有何事忧心呢?”
陈唱其实很佩服韩幢主这样敢于坚持原则的人,但问题是坚持原则要讲究方法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那便是迂腐。
他说的这些话虽然也不乏大道理,但完全是站在韩幢主的角度去考虑问题。
你的拳头够硬,但说话没人听,道理很简单,那便是你的官不够大。
若是官做得足够大,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,一言既出,手下之人也是立即遵照执行。
另外,公义与人情,一虚一实,犹如铁道之有二轨,虚者予以信心和希冀,实者教会你基本的生存方法与规矩,此虚实二轨,兼及公理与私意、正义与陋俗、制度与权变、面子与实质等看似对立实能并行不悖的问题。
说白了,这其中要找到一个平衡,还要学会变通。
韩幢主见这书生甚是对他的脾气,便叹气道:“道理虽是如此,但做起来谈何容易?”
陈唱又道:“手足的茧疤,是越磨越厚;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,是越洗越黑。人的面皮很薄,慢慢的磨练,就渐渐地加厚了。三国英雄,当首推曹孟德,其所长全在心黑,他杀吕伯奢,杀孔融,杀杨修,杀董承伏完,又杀皇后诛皇子,悍然不顾,并且明目张胆地说‘宁我负人,毋人负我。’心子之黑,达于极点。”
“其次要算刘备,其特长全在于脸皮厚:他依曹操,依吕布,依刘表,依孙权,依袁绍,东窜西走,寄人篱下,恬不为耻,而且生平善哭。遇到不能解决之情,便对人垂泪痛哭一场,立即转败为功,所以俗语有云‘刘备的江山,是哭出来的’。这也是一个本事。”
“他和曹操,可称双绝;二人煮酒论英雄之时,一个心子最黑,一个脸皮最厚,一堂晤对,你无奈我何,我无奈你何,环顾袁本初诸人,卑鄙不足道,所以曹操说‘天下英雄,惟使君与操耳’。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,发而无顾忌,谓之黑。厚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:黑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致厚黑,天地畏焉,鬼神惧焉。”
韩幢主只知道这些人物,但对于典故却并不清楚,不过听了仍是似有所悟,抚掌道:“你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,此二人一黑一厚,倒也成就了一番大事。”
陈唱终于松了口气,切入正题道:“幢主大人,安民的事情在下多少懂得一些,您尽管吩咐。”
韩幢主见他半条胳膊耷拉着,浑身上下血迹斑斑,迟疑道:“那你身上的伤?”
陈唱淡淡一笑:“不妨事,和那些死去的百姓相比,在下还活着,已经够幸运的了,这点伤并无大碍。”
韩幢主不由地点头,这书生言谈、行为俱是务实,他率军冲杀是一把好手,但这安民的事情对其而言并不擅长,便索性交给陈唱去做。
他沉吟一下,低声吩咐道:“我手下有一百精锐,半数需负责这里的警卫戍务,其余的尽可由你差遣。”
这位韩幢主本是随着郑军主作为先锋,来江陵执行护卫任务的,奈何那护卫的正主儿临时改变了行程,害得他们几乎是白白忙活了一场,接到加急快马急报后挥师返回,途中刚好遇到山贼围攻坞堡,这才过来解围。
那郑军主虽然贪功,但想必也不会在此耽搁太久,索性在此等上一段时间。
他当即叫来了两名小校,一名交由陈唱差遣,又对另一名小校道:“派出探马打探周边贼人动向,一有异常立即飞马来报。其余之人驻扎与坞堡之中严密戒备,但有趁火打劫之人,严惩不贷!”
小校领命而去,韩幢主便领着亲卫四下巡视,遥遥看到城上有一个满脸血污的大汉正朝着这边往来,目光立即便迎了上去,四目相对,竟是谁也不肯先行移开,颇有点较劲的意思。
陈唱正在安排安民事宜,见韩幢主和城头上的马良“深情相望”,忙走过去对韩幢主道:“他们心中早就扎了根刺儿,并非对幢主大人有什么成见,还请多多包涵!”
韩幢主听他们这么一说,收回目光,微微一笑道:“某岂是那小肚鸡肠之辈。亡国之恨,难以释怀,也是人之常情。本幢主并不怪罪他们。要怪也只能怪那萧衍,此人夷凶剪暴,克成帝业,南面君临五十余载,盖有文、武之道。”
“然则及乎耄年,委事群幸,朱异之徒,作威作福,挟朋树党,政以贿成,服冕乘轩,由其掌握,是以朝经混乱,赏罚无章。萧衍舍身为寺家奴,帝纪不立,悖逆萌生,反噬弯弧,皆自子弟,最终竟为侯景所逼,饿死台城,国亦寻灭。他事佛求福,乃更得祸,真是可笑可悲可叹可惜……”
陈唱见他倒也大度,忙答道:“是,是,是……”
城下发生的一切,均被马良看在眼中,继而禀报给了周义海。
周义海睁开双目,将口中的血沫子呸地一口吐出来,又用刀尖在青砖上戳了几下,方道:“本以为此人颇有几分风骨,不想也是趋炎附势之辈,老子算是瞎了眼。”
马良摇着脑袋也道:“校尉大人,我听王大人说那中书通事舍人朱异涉猎文史,兼通杂艺,博奕书算,是个颇有才学的读书人,但他贪财受贿、欺罔视听,以至于引狼入室,将这好好的梁朝大好江山毁了,害得我等寄人篱下,过这等鸟日子,实在可恶。”
周义海恨恨道:“没错,此人高冠厚履,鼎食乘肥,阿谀取宠,正是祸国之豺狼,害民之虺蜴。娘的,读书人就没个好东西……这姓陈的小子听说同江陵一户人家的小姐有婚约的,又来招惹这个水姑娘,就连咱们大小姐看他也……咳咳咳,唉,不说了,不说了……”
一旁的水灵儿一直在关注着陈唱,方才下面的谈话七七八八地传入其耳,此时又听了周义海、马良两人议论,早已经义愤填膺。
自始至终,陈唱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,容不得旁人诋毁半句,轻移莲步,到了两人面前,冷着俏脸替陈唱鸣。
“两位将军大人,妾身虽为妇人,见识不多,但也看见方才那陈郎君还和你们二位并肩作战,为此身受重伤。你们看看,像他这般瘦弱的身子骨之人,有多少都躲在这大屋之中不敢出来,陈郎君呢,既要费尽口舌安抚民众,还要站在城头出谋划策退敌,仅仅是这份胆识和担当便令人钦佩不已。”
“如今,北周大军而至,受伤的这些百姓安置,蒙难的乡民如何安葬,这些都需要章程,需要人去做的,岂是在这里躺着发牢骚就能完成的?”
周义海、马良闻言面面相觑,不禁脸红起来,其实他们如何不知陈唱此举是为了那些百姓,但是亡国之恨岂是一时半会就能消的,见陈唱在那军主和幢主之间左右逢源、如鱼得水的样子,两人便气不打一处来。
水灵儿兀自还不肯罢休,尽管周义海、马良满身血污,犹如厉鬼一般,但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,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,这话一旦说了,索性便说下去。
“之前,陈郎君协助王大小姐安民退敌。如今,又负责善后诸多事宜,哪一件不是上下有序、井井有条,他为的是什么,还不是为了百姓?”
周义海、马良虽是武夫,天不怕、地不怕,但两人最怕跟女子打交道,被水灵儿这么一说,都低头不再言语了。
水灵儿款款一礼又道:“妾身也知道两位将军大人为了百姓不惜性命杀敌平寇,其实那陈郎君何尝不是如此,正所谓殊途同归。如今,你我生逢乱世,就连今上也在北周庇佑之下郁郁寡欢,我们这些百姓还能有什么选择?……”
她越说,那两人越是面红耳赤,他们并非不明事理,也知陈唱并非朱异之徒,只是心中有怨气而已,被水灵儿夹枪带棒这么一说,颇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。
周义海偷偷地给马良使了个颜色,可马良并未领会,他不禁皱眉,只能亲自开口对水灵儿道:“水姑娘,我看他胳膊都断了,若是……唉,将来落下残疾可是不好……”
水灵儿闻言哎呀一声,急忙告了个罪,向城下跑去。
马良望着她惊鹿一般的背影疑惑道:“话没说完,怎么跑了?哎呦……校尉大人,你打我做甚?”
却是周义海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。
“哼,难道你还嫌骂得不够啊?你愿意听,老子可是没脸听下去了,走,走,走,扶着老子起来,老子要求看看那些百姓,这是咱们大梁的百姓,民心不能让北周的混蛋白白地得了去……”
“喂,老子的盔甲呢,帮着老子披挂上,在周军面前断然不能失了梁军威风……哎呀呀,疼,轻点,轻点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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