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比那些跟山贼面对面拼杀的民壮来说,躲在坞堡之中的那些老幼妇孺们的心中更加充满了恐惧,那是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恐惧。
他们得到的消息都是从城头上传来了,一会是山贼开始攻城了,一会又是山贼被打退了。
随着这一个个的消息传来,他们的心情犹如在大海上漂流的一叶小舟,一会被高高抛起,一会又狠狠地摔落谷低。
当得山贼的数次进攻被打退,且攻城用的勾梯大部分被损毁的时候,这些可怜的百姓们这才稍稍地安下心来。
年过花甲的农户张宝盛望了望屋外的日头,分明是春暖花开时节,但在这日头也照不透的坞堡大屋中,却觉得凄寒彻骨。
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也不知道外面的山贼何时能够退去,何时能够回家,他还惦记着田里的活计,错过了时节,一家人今年又要饿肚子了。
这时大屋一角忽然骚动起来,议论声、咒骂声、低声啜泣声……
此时,人们的神经都变得格外的敏感,张宝盛耳不聋、眼不花,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原委。
原来,众人所说的乃是当前极为不乐观的形势,据说王大小姐带来的那些侍卫们死伤殆尽,根本无力再次抵挡山贼的进攻。
有的说是王大小姐等人早就知道了密道的所在,但为了不使百姓拖累她们,故而并未晓谕众人。
有的说,外面的山贼乃是替天行道的义师,最多就是向百姓们征一些粮草,并不会胡乱杀人、奸**女。
还有的说,这次山贼的目标只是王大小姐等人,与他们这些百姓无关,是王大小姐拖累了他们……
“老头子,他们所说可是真的?”张宝盛的妻子问道。
张宝盛的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,妻子的问题他很难回答。王大小姐她们都有马匹,若是只顾着自己,怕是早就走了,根本不用管他们这些百姓。
可是那些传言又不都像是空穴来风,既然早知道有密道,为何不告诉众人,为何不早些安排众人从密道依次离开?
“自然是真的!”
张宝盛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,他扭过头去,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络腮胡子站在他的身后,这人眼睛红通通的,脸上黑黢黢的,就像是刚刚被烟熏过,只有那一口牙是白的,一说话便犹如地狱中的恶鬼一样。他又干又瘦,细胳膊细腿,偏偏穿着一身宽大浅青色半袖,看上去十分的别扭。
那络腮胡子看看左右,继续道:“明明是她们惹了山贼,为何将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也拖进来,你是不知道,城墙上死了多少百姓,啧啧啧……太惨了!”
张宝盛的儿子唤作三郎,他体弱多病,是以并未跟民壮们一起参加保卫坞堡,他咳嗽了几声,对张宝盛道:“阿父,他说的没错,咱们村的樊大郎上了城头就未能回来,听说……听说,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留下!”
张宝盛纵然是一把年纪了,但听了之后还是心惊肉跳。
那络腮胡子继续道:“他们那些人的命是命,咱们这些寻常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?事到如今,只能靠自己了!”
张宝盛低声问道:“难道你有良策?”
络腮胡子神秘兮兮地道:“办法倒是有,不过,这件事须秘密进行,若是被人发现可不得了……”
张宝盛的儿子三郎急道:“求求你指点我们一番,如此下去,怕是用不了多久我就该如同那樊大郎一样了。”
“都是乡里乡亲的,那我就说了……”
待他说完,又拍了拍张三郎的肩膀:“该说的都已经说了,何去何从就看你们父子了!”说罢扬长而去。
“阿父,还等什么,咱们赶紧走吧,若是晚了怕是来不及了。”张三郎催促道。
“这……”张宝盛起了下巴,捋着花白胡须,却无法捋清自己的思路。
张宝盛妻子急道:“老头子,你还想什么,难道正要在这里等死不成?”
“阿父……”
“唉……”张宝盛长叹一声,“走,走吧!”
他们刚要走出大屋,便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,那书生左右各跟着一个人,左边的是一位俏盈盈的女子,虽然衣衫残破,但难掩丽质,右边则是一位络腮胡子大汉,比之刚才那人的胡子还要浓密。
“老丈,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?”
“这……”张宝盛等人认识眼前的这个书生,听说姓陈,方才安排民众们做事的就是他,听说城上诸多的御敌之法也是出自此人之手。
陈唱也认出了张宝盛,此人便是方才跪地叩拜祈祷的那位老人。
张三郎对陈唱道:“陈郎君,今日你休要拦我,我等是走定了的。”
像张宝盛家这样的并非少数,很快就有十几个人也都围了上来,但是他们并没有当即走走出大屋,这不是给陈唱面子,而是害怕他身后那个跟铁塔一般的人物。
马良抱着那把大一号的环首刀往门口一站,直将大半个门都堵住了,别人打完仗之后大多都会擦拭一下兵器,他可倒好,那环首刀上尚有滴滴血迹顺着刀尖滴落下来,甚是骇人。
“乡亲们,你们听我说,是不是有人在你们当中说了些什么?”
就在刚刚,陈唱站在城头上看到一个背影,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,但是水灵儿可不一样,她对那身打扮实在是太熟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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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身浅青色的半袖与汉族传统章服制度中的礼服相违,曾被斥之为“服妖”,不过这样的衣服在家里穿着是没有任何问题的,刘迎顺被王大小姐催着去转移乡民,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,当晚他穿的就是这件浅青色的半袖。
张宝盛叹口气道:“陈郎君,老朽已经是行将入土之人,并不俱死,可是我儿正值壮年,还有两个孙子也尚未成年,你就跟我们说实话吧,外面的情形究竟如何?”
陈唱听他虽然没有直接回答,但也是大致明白了,定是有人在百姓中散布谣言,扰乱民心。
张三郎咄咄逼人道:“有人说这坞堡之中建有密道,为何不告诉我等?”
他这么一说,顿时有些不明就里的人附和起来,因为感觉被人欺骗,所以情绪渐渐激动起来。
张三郎气愤道:“又有人说,外面的山贼只是为了大小姐一人而来,本与我等无关。如今,这贼人们拼了命攻打这坞堡,我等着实被你们害了……”
接着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忽然喊了一句:“将那女人送予贼人便是,我们与贼人无冤无仇,再给他们一些钱粮,自然不会为难我等!”
众人目光循声望去,并未发现那个说话之人,不过,此言一出,便立即得到了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的支持。
对于这样的心理,陈唱也是理解的,若是能够牺牲王大小姐和这些侍卫们,从而保住这些百姓,他相信这些人中大部分会将王大小姐推出去,正所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
此刻,怕是很多人将王大小姐视为红颜祸水了。
利用信息不对称,歪曲真相、混淆是非、制造谣言、煽动民众的仇恨情绪这种事情,陈唱并不是头一次遇见。
如今随着那人的出现,这些百姓的仇恨情绪被煽动了起来,要平息风波,仅仅靠着几张嘴是无法同情绪激动的百姓们解释得清的,当务之急便是找到那推波助澜之人。
这时,见水灵儿向他摇头,不禁有些失望。
方才进入大屋前三人便议定了分工,陈唱负责安抚民众,水灵儿负责找那穿着浅青色的半袖的可疑人物,而马良则是在严密防范贼人偷袭的同时,维持现场的秩序。
陈唱忙道:“各位父老乡亲,听我说……”
“他们这是拖着我等一起死!”
“她王大小姐的命是命,我等的性命便如同草芥一般吗?”
“乡亲们,再不逃就来不及了,难道他还能在这里将你我都杀了不成?”
逃生心切的乡民们如何肯听他的解释,头前几人就推开陈唱和水灵儿从门口抢出。
便在这时,马良将手中那把长刀往肩上一扛,横眉冷目地厉声说道:“方才是何人说要把大小姐交出去的,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!”他的声音不大,但是字字铿锵。
张三郎等人见他面沉似水,不怒自威,那把滴着血的长刀配上他凶恶的长相,端的如地域来的杀神一般。
马良冷冽的目光,看得在众人后背发凉。
张三郎等人一时间都不敢吱声,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,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,听着自己的心跳,等待着下一刻这位凶神的爆发。
马良这个唱白脸的刚刚下台,陈唱这个唱红脸便要登台了,他自认为此时并不能立即就将乡民们的情绪平复下来,但必须稳住他们,否则一旦乱起来,后果便不堪设想,他清清嗓子说道:“各位父老乡亲,听我陈某人一句……”
他的概括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还是很强的,三言两句便把刘氏父子企图从密道逃跑,又将贼人引着杀了回来、却被周义海带人用烟堵在密道之中的事情说明白了。
此外又找了一个当时跟他一起折茱萸枝叶、劈干柴的民壮作为旁证。
那人为很多人熟识,他的话自然是有一定说服力的。
如此,乡民的情绪倒是稍稍稳定了。
可陈唱这里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,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发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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