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此说来,刘迎顺是被刘耀祖失手杀死的了?”
一炷香之后,陈唱扶着水灵儿,两人灰头土脸的从祠堂供台下方的洞口爬出来。
“正是!”水灵儿低着头,神色慌张,犹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。“可是……这一切说起来,亦是因妾身而起……”
原来,刘迎顺当年参与了楚家祠堂的修建,当时他只是一个毛头小伙而已,一次偶然的机会,适逢负责祠堂修建的匠作喝醉后道出了这祠堂供台下的秘密,他是个有心人,将此牢记于心,从未对外人讲过。
今日坞堡被围困,他便动起了带着一家人从密道离开的念头,哪知道水灵儿执意不肯,三番五次想要逃走,他们父子二人连打带骂,又是恐吓又是威胁的,这才逼着她一起钻进了密道。
不曾想,水灵儿并未放弃逃跑的念头。
混乱黑暗之中,刘氏父子起了争执,刘迎顺认为水灵儿是个累赘,这样的速度走下去,即使到了出口也多半会被贼人发现,还不如一了百了,将水灵儿遗弃甚至是杀了。
这个提议得到了刘耀祖的坚决反对,这朵鲜花他惦记了多年,岂会轻易地放手。
在激烈的争执当中,刘耀祖推了父亲一把,刘迎顺脚下一滑当即跌倒,好巧不巧地被地上的石笋刺中身亡。
刘毛氏见丈夫死了,哭哭啼啼地掉了一阵眼泪,但她也并未纠结,而是令儿子将水灵儿立即带走。
刘毛氏懂得计较得失,心中虽然恨透了水灵儿,但也知道儿子色迷心窍,此时让他杀了水灵儿是万万不能的,只能是以后再做打算。只要水灵儿还在她母子的手里,有的是折磨这个小娼妇的机会。
陈唱听她虽然在刘家饱受摧残,却还为了刘迎顺的死而伤心,忍不住地叹息一声,低下头来望着她,只见眼前的女子眸子澈亮如水,明媚的眸心泛起氤氲的雾气,脸蛋儿上尚有灰尘、泪痕和被打后的红肿。
这是一个如此善良的女子。
这一刻,他很想如同掬起一捧泉水般温柔地捧起她稚嫩的脸蛋儿,怜惜一番。
“灵儿姑娘,刘迎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,他们刘家固然有恩与你,但是这些年你当牛做马、为奴为婢的想必早已还清了。况且,他的死也与你并无直接关联,若不是他动了杀心,岂会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失手所杀?对此,你也无需太过介怀。”
陈唱虽然身处南北朝末期,但仍是现代人的思维。
水灵儿听她称呼自己为“灵儿”,而不是先前的“水姑娘”,清秀的脸颊上泛起羞涩的红晕,虽知道这是好言相劝,但她自幼便心地仁慈,路上见到虫豸蚂蚁之类也是抬步绕行,若是遇到受伤死去的麻雀、田鸡小禽小兽,便会整天不乐,这脾气大了仍旧不改。
如今,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在她的面前,明知刘迎顺并非好人,但眼睁睁的见他意外身死,心下无论如何不忍。
她失声道:“郎君,你在说什么呀?不管他之前做过什么,总归是一条性命,妾身如何能够释怀呢?他的妻儿丢下他去逃命,妾身想着有朝一日,贼人们退去了,还是将他的尸身从密道中取出好生安葬才是。”
陈唱笑了笑,有些伤感,直到此刻他才发觉,尽管之前经历过女人的背叛,那教训也算是惨痛,但是此刻眼前这个如同白月光一样的女子,又让他相信人大多都是善良的。
水灵儿低低地道:“妾身幼时便常听父亲说‘善为至宝,一生用之不尽;心作良田,百世耗之有余’,如今父亲不在了,但这句话妾身却是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。”
陈唱并不了解水灵儿的过往,但正所谓一善染心,万劫不朽;百灯旷照,千里通明。
自从来到了这个世上,他见到到了世态炎凉,更感受到了人间真情。
颜家祖孙、王大小姐,还有这眼前的水灵儿……
在这瞬间,他感觉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有些痒痒的,就像是伤口在缓缓恢复长出新肉一般,不由地将手心里那只白皙的柔荑轻轻握住。
水灵儿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,这一路上,她紧跟在陈唱之后,身子一晃一晃的,不知不觉总是会想起刘迎顺之死,好像脚下踩着棉花一般。
这种晃晃悠悠的步态,眼前的密道更加显得逼仄狭窄。陈唱生怕这个可怜的女子会撞到洞壁之上,或者一个踉跄跌倒在地,便索性牵住了她的手。
她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刘迎顺死前的情景、死后的惨状,明知这些事情都已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,可仍旧还是放不下。即便已经从密道里爬了出来,站到了祠堂平坦的地面上,心里还是战战兢兢的……
过了片刻后,才用力地挣脱了陈唱的手,可是她马上便因为这样粗鲁的动作而感到懊悔,不该这样对他。
那只大手手心传来的一股热力,曾经在片刻之间流转全身,在黑暗潮湿的密道中给了她勇气和力量,她从来未曾有过这种温暖的感觉。
若没有这只手牵着,真不知道如何走出这密道。
“小郎君,妾身……”水灵儿因为激烈的思想斗争,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。
对于水灵儿这样的举动,陈唱却会错了意,只道她仍旧处于恐惧之中。
这样一个善良娇弱的女子,经历过这样一场生死,心理创伤是可想而知的。
火光之下,水灵儿的脸蛋儿清纯稚美,陈唱的眼底悄然跃上一抹温柔,他忽然忍不住真情流露,再也克制不住地将水灵儿紧紧地搂在怀里,喃喃地道:“一切都过去了,过去了……你以后再也无需过任人欺压打骂的生活了,天一亮,官府的援军就会抵达,届时贼人散去,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……”
所谓怜香惜玉,便是如此了。
陈唱知道,不知不觉间这个乖巧可爱的邻家女孩儿已深深住进了他的心里。
他不得不承认,他喜欢这个女孩儿,从初次见她便有这样的感觉,只不过那时她是刘家的童养媳,两人之间终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这次借尸还魂,老天爷不但给了他新生,还将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送到他的面前,过程阴差阳错,但这一切都是缘分,也是老天爷对他的补偿。
他不能让她在孤苦无依,不能让她再受伤害……
陈唱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水灵儿的脸蛋,她的脸颊凉如冰、滑如玉,忽然指尖处传来一丝温热,那是水灵儿的泪水。
水灵儿忽然被他这么拥在怀中,身子先是一僵,随后颤抖得更加厉害了。
她本已大祸临头,不料竟会有人突然出手相救。此时在陈唱的怀中,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,又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,又惊又喜又羞,一刹那间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,竟是连他说的什么也不甚清楚。
水灵儿从未和男子如此肌肤相亲,何况这男子又并非刘耀祖那般令人生厌之人?心中只觉得无比的欢喜,原本无措的双手此刻也反抱住了陈唱,纵然之后是千难万难,她也无忧无惧。
水灵儿俏脸贴在他的胸膛,泪珠儿簌簌,害羞得不敢抬头,好一会儿才喃喃哽咽地道:“小郎君,妾身多蒙郎君相救,方能苟活于世,今生本应做牛做马也要想方设法地报答小郎君才是。何其有幸,能够与郎君相识,只是妾身仍是刘家的人,正所谓幽闲贞静,守节整齐,行己有耻,动静有法,是谓妇德……”
魏晋南北朝时期,在连年战乱、人口锐减、三教并行的背景之下,为了生息繁衍,各国对婚姻的要件给予了宽松的规定,虽然朝廷频繁赞扬守节的烈女,但民间改嫁的现象仍时有发生,女子的地位略有提高。
东晋时甚至出现了以女休夫的情形,刘宋朝的公主普遍和驸马不和,纷纷被皇帝准许离婚再嫁。到了梁代以后,儒家礼教开始重新兴盛,礼教纲常又有所抬头,是以水灵儿虽然心念陈唱,但仍然无法逾越这礼法。
陈唱听了心中发急,推开她怒道:“难道你还想着去找那刘耀祖,继续忍受摧残和折磨?妇德,妇德,难道你不曾为自己想过?我只要你好好活着,哪怕是嫁个真心对你好的人,哪怕那个人并不是我,你……你怎么这么迂……”
火光摇曳,将水灵儿的俏脸映得若明若暗,唯独其脸上的泪珠儿晶莹剔透,陈唱看在眼中,忍不住心中一痛,喝斥的话再也说不出来。
水灵儿眼泪汪汪地抬起头,十分认真地对陈唱说道:“灵儿懂得小郎君的一片心意,可灵儿这样的身份是配不上小郎君,他日必有名门淑媛对小郎君一往情深,是为良配……”
“你不要再讲了!”陈唱的心儿突地一颤,打断了水灵儿的话,此时程朱理学萌发尚有五六百年,但妇人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之类的观念正在渐渐形成。火把的火光渐渐变小,微弱的火光下,他忽然发现这个娇柔善良的女子是那么的可怜、可爱。
“灵儿……”陈唱再次将她拥入怀中,在轻轻吻上她的额头上之时,明显感到怀中娇弱无骨的身子一颤。
松枝火把火光几尽熄灭,点点火星时明时暗,光影迷离,两个无依无靠的人抱在一起,坞堡外匪患横行,只有这静谧的祠堂中是属于两人的小小世界。
正在两人沉浸在这短暂的甜蜜当中之时,门外火光一闪,一个举着火把的身影到了门口,当见到祠堂正厅中相拥的一对男女,他表情愕然,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词来。
奸夫***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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