颜修见状忙拦在了陈唱的面前,拱手陡然提高了声音:“刘里吏,千石是我颜家独苗,七郎大病初愈,哪里禁得起打,你们要是不消气儿,就打老朽吧,老朽这把老骨头愿替这两个孩子受过……”
“阿翁……”颜千石睚眦俱裂,虽是被绳子捆着,但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一般。
泪水从陈唱眼角悄然滚落。
颜修怎么说也是开馆教学的文人,魏晋南北朝士人最重风骨,而老爷子为了回护他,却在一个小小的里吏面前如此卑躬屈膝。
刘耀祖厉声喝道:“颜老头,你孙子偷了村西王家四贯钱,人证物证俱在,到了官府怕是要进大牢!你替他们受过,你担得起吗?”
颜千石怒斥道:“刘耀祖,你不要欺人太甚!这钱明明就是我家的,与那王家何干?”
“哼!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吗?”刘耀祖十分不屑地看着颜千石,“你家穷困潦倒,哪里来的这么多钱?阿父,是不是?”
若在以往,颜修也是能跟州县的属官们说上话的人,刘迎顺本不想开口,奈何这混蛋儿子将自己硬扯了进来,干咳两声道:“颜公,犬子虽年少顽劣,但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。既是冤枉,何不让你孙儿将这钱的来路说与我等听听!”
刘耀祖从旁叫嚣:“对啊,说出来,到底是从何处而来?我就不信了,这钱还真是你家的!”
“这钱……这钱……”被刘耀祖这么一问,颜千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
刘耀祖一阵冷笑,目光投向陈唱:“你说?”如此,分明将陈唱当成了偷盗的同伙。
陈唱眉头紧锁,此刻虽然大致猜出了这些钱跟颜千石拿走的小木箱有关,但箱中所装何物却是不知。
“还是老朽说吧!”颜修重重地叹口气,“这些钱……是老朽家中藏书所换!”
“阿翁!”颜千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“孙儿不孝,孙儿是想……”
颜修摆摆手,浑浊的眸子眼中精光一闪:“千石,站起来,男儿膝下有黄金。”
他从袍袖中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纸轻轻展开,刘迎顺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,当爹的尚且好些,儿子却是连大字也不识几个。
颜修朗声道:“刘里吏,你可仔细看了,此乃白沙寺出具的质押凭证,你总该信了吧?”
刘迎顺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陈唱却一头雾水,典当不都是去当铺吗,怎么会是寺庙?
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梁武帝萧衍带头兴起奉佛热潮,扩大佛教的声势,抬高佛教的地位,广修庙宇,寺院经济逐渐昌盛起来,进一步推动了佛教在梁境的鼎沸高涨。
当铺在南北朝时期已初具雏形,只不过由寺庙经营,竟是连官府也不得插手。寺庙中都有一个叫作典质的所在,又称质库。
黄金、衣服、首饰、牲畜等等都可以质押,要想借点小钱,拿一束麻去也不是不可。萧衍也曾四次舍身奉佛,大臣们不得不将他赎出来,恐怕这也是当时质押的最为值钱的一笔了。
颜修一生嗜书如命,家中并无余财,得知颜千石被里吏扣押,当即就想到了他仅存的藏书。
承圣三年十一月,江陵遭西魏围攻,危在旦夕,梁元帝萧绎晚上巡城时,犹口占为诗,群臣亦有和者。城陷,萧绎入东阁竹殿,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。
颜修对此深以为憾,发出“书何负于帝哉?”的慨叹。
他家中原有藏书数百本,奈何大部分毁于刀兵战火,此刻仅剩下的几本也被孙子当了换钱,岂不是要了他的老命?
刘迎顺到底是见过些许世面的,登时态度便缓和了起来,岂料儿子不依不饶,刘耀祖道:“哼,怕是假的吧?”
颜老头正在伤心之时,听后鼻子都要气歪了。
颜千石眼中喷火,狠狠地瞪着刘耀祖。
刘耀祖挑衅的目光迎了过来:“你们颜家的风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,如今在我们刘家面前,连个屁都不是,这事闹到官府也是治你们的罪……”
陈唱突然接话道:“我看未必!”
此言一出,众人皆惊。
颜修颤声道:“七郎,此事与你无关,你且到外等候。”
颜千石也急道:“七郎,你就听阿翁的吧,不要牵涉其中!”
祖孙两人情意拳拳,执意不肯让他趟这浑水,陈唱心中大为感动。
刘耀祖看着眼前满身满脸污泥的陈唱,发出一阵阴森的冷笑:“真是地狱无门自来投。”
这时,刘家的院子外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,俱是听到响动来看热闹的,胆子大一点的扒着门框探头往里看,胆子小的则站在外面的磨盘上跳脚观瞧。
刘耀祖将目光投向周围的乡民,扯开嗓叫起来:“诸位都来看看,近日官府三番五次张榜缉拿细作、盗贼等恶人,不想这些人仍是胆大包天,竟然来我杨家渡,同颜家勾结作案,我看此人不是拦道剪径的恶人,便是齐、陈之细作。”
他看陈唱衣着普通,且没有过所,身份必定可疑。那时周、齐、陈三朝相互之间皆有攻伐,后梁虽然自称继承了南梁衣钵,但实质是在北周控制之下,与齐、陈相峙。
纵然陈唱并非盗贼,也可用其身份大做文章,一旦陈唱的细作的身份坐实,颜家祖孙二人必定会以包庇罪论处。
这一喊,颜千石便怒不可遏,他口中骂道:“刘耀祖,莫要欺人太甚!你究竟有何证据,便血口喷人污蔑七郎是细作?”
刘耀祖呵呵一笑,胸有成竹地道:“既然我如此说,便是有证据的。颜千石,你口口声声说此人不是细作,请问他来自何处,欲去往何处,身上可有过所?”
说罢,他猛地向着陈唱冲了过来,伸手便抓,恶狠狠地道:“今日落在我手中,你便休想逃走!”
陈唱自然不会坐以待毙,急急向大门口的方向退去,刘耀祖不依不饶猛追。
颜家祖不由地为陈唱捏了一把汗,刘耀祖不学无术、好勇斗狠,曾跟数个拳师学过些功夫,陈唱一介文弱书生,如何经得住他的拳头。
正在紧急关头,一条拇指粗细的黑影带着劲风拂来,犹如毒蛇卷向刘耀祖的手腕。
事发突然,众人皆是一愣,鞭子的主人轻轻往怀里一带,刘耀祖挥出的一拳便抡空了。
紧接着,那人手腕一抖,乌紫色的蛟皮长鞭蓦地刘耀祖的手腕上缩了回来,只听一声呼啸,一道乌光掠过,那条软鞭霎时便缩回手里。
所有人都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,唯有陈唱并无诧异,心说你再来晚些,我怕是被人打成猪头了。
刘耀祖颜面尽失,正欲发作,待看到来人是一名女扮男装的漂亮女子之后,心火顿时减了三四分,抖抖手腕笑道:“姑娘为何阻我抓贼?”
女子一身黑衣,衬得肌肤如同羊脂白玉一般光泽细致,身段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纤细窈窕,而是身材高挑,双腿丰腴笔直修长,俏脸上带着三分英气,她对刘耀祖不予理会,反倒是将目光落在了陈唱的身上。
刘耀祖见女子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,不禁怒火中烧,喝道:“你究竟是何人,竟敢在此撒野?”
女子指着颜家祖孙二人问陈唱:“这两人便是你的朋友?”
陈唱点点头。
两人一问一答,看在刘耀祖眼中,便成了这漂亮女人竟然跟落魄书生眉来眼去的,他心中不由地泛起一阵醋意,怒道:“好哇,想必你也是一伙儿的。今日既然来了,就跟我一同去见官!来人,拿下!”
儿子莽撞,刘迎顺这个当爹的却是老谋深算,见这女子衣饰华贵、气质不凡,且在明知自己里吏身份的情况下对耀祖出手,分明就是有所依仗。
后梁虽是江陵一州之地,可朝廷大员较前朝却是一个不少,万一此女是朝廷某个大员的家眷子女,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。
刘迎顺虽不知这女子身份和出手相助原因,但观其言行,似乎她并不认识颜家祖孙,且与那书生也不熟稔。
仅片刻工夫,刘迎顺心中便有了计较,一会儿便说自己心中存疑多问了几句,并无构陷之意,料这女子也不会多说什么。暂且放过了那颜家祖孙一马,也算是给足此女面子。
待事过之后,这杨家渡仍是他们父子说了算,找个机会再寻颜家和那书生的晦气也不迟。
他正欲提醒儿子不要轻举妄动,奈何刘耀祖嚣张跋扈惯了,性子犹如被点着的爆竹一般,已经率手下泼皮扑了过去。
即便女子方才当众露了一手功夫,但陈唱见对方人多势众,还是忍不住提醒那女子小心。
那女子也不答话,只对着刘耀祖轻蔑地一笑,手臂变戏法似的一扬,不等刘耀祖有所回应,蛟皮长鞭飞卷而至,鞭稍带风,“咻”地一声绕上刘耀祖的脖子,接着沉肘缩腕狠扯长鞭,将刘耀祖拽得踉跄几步,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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