统管天下兵马的兵部省,负责监管该官厅的所有文书档案的兵部大丞……乍一看很唬人,其实也就是说着好听罢了。
在幕府治下的日本谈论朝廷官位的具体职责和实际权力,属实是大可不必了。
京都朝廷的天皇和公卿们的日常吃穿用度,都要靠幕府和诸藩的接济。
军权、财权和治权,一个都没有。
这样的朝廷,哪还有什么兵部?
麾下没有一兵一卒,这个兵部又有劳什子的权力呢?
简单来说,京都朝廷的这些官位基本就是荣誉头衔。
某些官位是世袭罔替的。
公卿们按照家格的高低,分别把持着各个重要官位。
比如出任正一位太政大臣的人,必须得是五摄家(近卫氏、九条氏、鹰司氏、二条氏、一条氏)或者清华家(久我氏、三条氏、西园寺氏、德大寺氏、花山院氏、大炊御门氏、今出川氏、醍醐氏、广幡氏)的公卿。
某些藩国大名也能获得世袭罔替的官位。
比如会津藩藩主就世代授从五位上肥后守一职。
在幕府的精心架空下,朝廷的官位既无实际的权力,也无具体的福利。
除了使你的名头更加响亮之外,毫无用处。
青登的这个“兵部大丞”纯属吊毛用都没有的虚衔。
他上头的兵部卿、兵部大辅和兵部少辅全都空缺着,就等未来哪天有人立下大功了,将这些官位奖赏给人家。
若从功利性的角度来看,朝廷官位确实是百无一用。
不过,假使用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来进行衡量的话,获授朝廷官位实乃莫大的殊荣。
一来受尊攘运动的影响,京都朝廷的政治地位得到史诗级的加强,朝廷官位的含金量也随之大大上升。
二来则是在历史惯性的驱使下,人们对朝廷官位有一种特殊的“滤镜”。
自平安时代以降,那些大人物在干大事——比如说篡权——之前,总要先获得京都朝廷的承认。
最典型的例子,莫属战国时代末期的丰臣秀吉。
并非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开创幕府。
理论上是必须要武家贵族(源氏、平氏出身)才能够担任征夷大将军,进而建立幕府。
开创室町幕府的足利家族(源氏),以及开创江户幕府的德川家族(源氏),莫不如是。
丰臣秀吉是贫苦农民家庭出身。
他与武家贵族的关系,就跟卡巴斯基和巴基斯坦的关系一样——有个基巴关系。
因此,他自然是无缘征夷大将军之位。
于是乎,他另辟蹊径。
他在统一天下后,以近卫前久养子的身份改姓藤原,成为关白并兼任太政大臣,后来获天皇赐姓丰臣,开创了丰臣政权。
【注·关白:律令官制以外的官位,相当于唐代之丞相,并非太政臣之员,乃平安时摄关政治所创之官位,后来成为荣誉性官员。】
一来二去之下,这就成了一种政治惯例——若想成就大业,须先获授朝廷的官位,也就是得到朝廷的承认和支持。
这就跟古中国的禅让一样,虽然都是虚头八脑的假把式,一群人搁那儿假惺惺地演戏,但是却属于必备的流程。
因此,在江户时代的绝大部分人的认知里,能够获得朝廷的官位,乃是对你的社会地位和自身能力的充分肯定。
古日本与古中国一样,某人官至XX部,就能被冠以“XX部”的敬称。
比如曾经官至检校工部员外郎的杜甫,就曾有一个“杜工部”的尊称。
换言之,从此以后,青登多了一个新的敬称——橘兵部。
按照“朝廷官位的逼格要高于幕府官职”的风气习惯,“橘兵部”这一敬称的等级将凌驾在“橘大人”、“仁王大人”等称呼之上。
不出意外的话,直到卸任兵部大丞之前,官场中人都会用“橘兵部”来称呼青登。
兵部大丞的品级是正六品下,该等级虽不算高,但也绝对不低,倒也符合青登而今的地位和功绩。
毕竟,青登现在还不是大名,若是获得过高的官位,并不合宜。
六品以上的官位,基本都得由公卿和藩国大名来出任。
换言之,青登至少也要成为割据一方的大名,才能获得更高级别的官位。
而这个目标……已经不远了!
青登原有的俸禄是5220石。
如今又增加了3000石,那么现在就是8220石了。
在江户时代,一万石家禄乃分水岭。
万石之下是只能拿死工资的普通武士。
而万石之上……就是拥有自己的自治领土、可以辟置僚属的名副其实的大名了!
等到那时,青登真的就达到了古往今来的无数武士所梦寐以求的境界——成为一城一地之主!
……
……
与往昔不同,青登以前只接受过幕府的封赏。
这一次因为获授朝廷的官位,所以按照礼制,青登将要亲身前往御所,接受朝廷的授官。
御所——即天皇的皇宫。
授官仪式确定在4月18日。
仅仅只是授予从六品下的官位,按理来说,朝廷并不会为其大操大办。
然而,青登而今的社会地位、政治能量,实在是过于超然,没法用一般的规矩、常理去衡量。
于是乎,在考虑了现实条件和种种因素之后,朝廷破天荒地决定大操大办,为青登举行无比盛大的授官仪式。
是时,今上天皇、朝廷的一众股肱大臣,以及驻留京都的高级幕臣们——比如松平容保等人——都会盛装出席。
既然要进殿面圣,那自然是得隆重以待。
这一天,青登头一次穿上了最正式的公家礼装。
武家礼装(裃)和公家礼装并不是一回事。
青登一直觉得前者奇丑无比,缺乏细节和美感,肩膀上有着肩甲般的突出物,活像只飞天大蟑螂。
相较而言,公家礼装就要好看、大气得多了。
毕竟,公家礼装的原型就是唐朝的官服。
出于此故,其形制有着浓郁的唐风。
时间流逝……转睫间,4月18日悄然而至。
今儿的天空还没亮,青登就从被窝里爬出来,为今日的授官大典做着必不可少的准备。
公家礼装的穿戴方法,突出的就是一个复杂,光靠一个人是绝对没法将其穿到身上去的。
像什么戴正冠冕啦、勒上腰带啦,都得依靠旁人的协助。
全新选组上下,了解公家礼服的穿戴方法的人,只有家世卓绝的佐那子。
不得已之下,青登只能找来佐那子,拜托她来帮忙。
起初,佐那子还有些不乐意。
她撇着朱唇,嘴里嘟囔着“真麻烦啊”……其实她只是对于“帮青登穿衣服”的这一件事情,感到害羞了而已。
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。
青登又不是裸体,在穿上公家礼装之前,他肯定会先穿好白色的底衣,没有任何不纯洁之处。
换做是总司的话,早就眼睛都不眨一下,“唰唰唰”地帮青登穿好衣服。
只不过,在思想保守、视贞洁为性命的佐那子的眼里,“穿着底衣的男性”与“裸体的男性”乃同一回事儿。
青登费了好一番功夫,才勉勉强强地让佐那子按捺住羞耻心,瑟瑟缩缩地蹑脚走进他的房间。
就这样,在佐那子的帮助之下,青登总算是艰难地换上了崭新的公家礼装——
头上戴着皂罗皂緌的黑冠,手里执牙笏,身穿黑色直垂,下着白袴,腰佩金银装的束带。
【注·笏:古代臣子朝见君主时臣手中所拿的狭长的板子,按等级分别用玉、象牙等制成,上面可以记事。直垂:一种上衣下裙式服装,上衣交领,三角形广袖,胸前系带。】
朝六时(早上6点),朝廷的使者们准时现身。
他们抬着豪华的专轿,前来迎接青登。
朝廷的轿子和普通的轿子相比,除了外表更加花里胡哨、帮你抬轿的人更多之外,并无大的区别。
都是跟抬棺材似的,一根粗长的大木头,木头下方吊着轿箱。
晃就不提了,最要命的是日本人普遍矮小,所以轿子内部也不会宽敞到哪儿去。
青登每次坐轿,都不是钻进去的,而是硬挤进去的。
他必须得缩紧双肩,弯着腰,埋着脑袋,才能把自己塞进轿子里。
进轿后,他必须一动不动,若是抬个脑袋、伸下手臂,准会磕着、碰着。
因此,青登非常讨厌坐轿。
每次坐轿,他都会觉得无比难受,他宁肯走路也不愿在轿子里多待上一秒钟。
然而,朝廷的使者们肯定是不会答应青登的这种请求的。
今日的授官大典的主角,并不是被抬进去的,而是自己走过去的——这事儿若传扬出去,岂不贻笑大方?
没法子了……纵使再痛苦、再难受,也只能稍加忍耐了。
好在御所就位于洛中的心脏地带,距离壬生乡并不遥远。
仅一会儿的功夫,巍峨的建礼门便出现在青登的眼前。
【注·建礼门:为御所正门,又称南御门。】
穿过建礼门之后,左转前行,依次可见诸大夫之间与御车寄。
御车寄乃古式唐破风门庭,可以升殿面见天皇的贵族、士大夫们进宫时。必须在此门换上参殿专用的浅沓。
【注·唐破风:日本传统建筑中常见的正门屋顶装饰部件,为两侧凹陷,中央凸出成弓形类似遮雨棚的建筑。】
浅沓就是源自古中国的靸。
日本的浅沓一般是指用皮革所制的鞋子,内侧垫上绢布,并在外侧涂上黑漆。
在御车寄换完鞋后,再由此通过走廊进入由西而东按不同等阶划分的“樱间”(士大夫间)、“鹤间”(殿上人间)、“虎间”(公卿间)。
【注·殿上人:日本宫廷中服侍天皇的中级官吏。】
这三间被统称为“诸大夫之间”,即用和式拉门隔开的三间榻榻米房间,拉门上绘有虎、鹤、樱图。
青登是士大夫,所以他自然是待在樱间,默默等候天皇的接见。
等待过程无比漫长……
直到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,他才终于接到了觐见的旨意。
他在使者们的带领下,从诸大夫之间经由相连过廊,进入紫宸殿后方的小御所。
紫宸殿乃御所的正殿,它宽大雄伟,肃穆端庄,是皇宫主建筑群中的主要建筑,也称“南殿”或“前殿”。
紧挨紫宸殿的是清凉殿,也叫中殿,是天皇的日常居所。
在紫宸殿的东北方向,还有一座木结构、刺柏皮盖顶的建筑,称为“小御所”。
一般来说,只有天皇即位、元旦节会、白马节会、立太子、元服、让位、修法等无比庄严的仪式活动,才会在紫宸殿里举办。
至于一般的日常活动、事务处理,则在清凉殿或小御所进行。
青登的授官大典的举行地点,便是小御所。
刚一进入小御所,青登就见到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人。
这里的“奇形怪状”,并非夸张的描述。
而是确确实实的奇形怪状!
放眼望去,小御所的左右两侧已经坐满了衣冠楚楚的公卿。
每次看见公卿的扮相,青登都会不禁连打寒颤,直感到心里发毛。
原因无它——这些公卿的扮相,实在是太瘆人了!
尽管现在已是19世纪,但公卿们依然保留着奈良、平安时代的装扮风格。
黑齿、白面、殿上眉——公卿们最钟爱的“三件套”。
用特殊的黑浆来把牙齿染成黑色。
脸上铺满厚厚的白粉。
拔光眉毛,再在眉毛上方用墨画上长圆形——这种将眉毛剃去或拔去,再涂上颜料的风俗,被称为“殿上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