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不过是一张啥内容也没有的信,有啥好乐呵的?西野心想。
“嗯……该怎么说呢……”
海老名低头沉吟,作思考状。
这个时候,一之濑插话进来:
“简单来讲——就在前不久,我们查到一位名叫凤凰屋弥太郎的札差与法诛党有染。而这名札差的字迹,跟这封信里的字迹一模一样。”
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,在说到“札差”一词时,一之濑换上了轻蔑的口吻。
姓氏里带有个“屋”字……非常典型的商家姓氏。
《武家诸法度》有规定,武家子弟不得经商。
经商的基本都为平民或是通过各种手段将籍贯改为武士的“原平民”。
绝大部分的平民都没有姓氏,所以拥有一定财力的商人,常会将店铺的商号当作自己家族的姓氏。
但凡是姓氏为“XX屋”的人,基本都是商家子弟。
西野的眉头勐地一挑,口里都囔道:
“札差……?!”
札差——江户的某类特殊商人的统称。
对江户的百万居民……尤其是对江户的武士们而言,札差可谓是令人恐惧的存在。
武士们的薪金称为“禄”。
按照身份的不同,共有3种类型的“禄”——知行、扶持米、给金。
“知行”——就是指分封的领地。
比方说“十万石的知行”,意思就是所拥有的领地的米的产量总和为十万石。
能够拥有知行的,无一例外皆为身居顶流的上级武士,比如藩国大名、大身旗本。
“扶持米”——基本上是中层武士的薪金支给方式。顾名思义,这就是直接给米了。
不管是贵为火付盗贼改番队长的青登、我孙子,还是一介奉行所同心的西野,每年所拿的禄都是扶持米。
扶持米的发放并非一次性的,而是一年有三次相对固定的发放时间。
以100俵的俸禄来做例子:春天发25俵,夏天发25俵,冬天发最后剩下的50俵。
这种分期发放的方式称为“切米”。
能拿扶持米的武士,大体类似于近现代的中产阶级。
扶持米的给予数额大约在30俵到400俵之间。
100俵米在交完税后大概能换到18两金。
也就是说,能拿扶持米的武士的年收入,约在5两金到72两金之间。
这在江户时代,已属人人艳羡的收入水平。
“给金”——光从名字来看,便知这种支付方式是直接发放现金。
领取给金的武士皆为社会等级较低的下等武士。
地位最低的武士每年只能拿3两一分。
一分相当于1/4两。
这种每年只能拿3两1分的微薄薪金的武士,被蔑称为“三一武士”。
“三一武士”的生活水平……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,莫说娶妻生子了,连自己都很难养活,生活水平基本与贫农相当。
食不果腹、衣不遮体的三一武士们甚至曾闹过因去不起最廉价的冈场所(地下窑子),故跑到宿屋(旅店)墙外去偷听云雨之事,沦为一时笑柄。
江户时代的经济采用“米本位”,即米价是所有商品的定价基准。
简单来说,江户时代的米就相当于21世纪的黄金,是实打实的硬通货。
“知行武士”也好,“扶持米武士”也罢,都必须把贡租和禄米换成货币,方能维持他们的日常生计。
总不可能每天背着个米袋子,以“物物交换”的原始方式,用米去购置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。
因此,拥有知行和领取扶持米的武士们,自然是要想法子将米换成钱,然后用钱去买商品。
于是,一种专门经营大名贡租和武士俸禄的特殊商人,如江户的“札差”、大坂的“藏屋敷”、“挂屋”等应运而生。
“札”就是武士领禄米的凭证,领取人的名字用刀刻在竹片上。日语里“差”这个字有“塞、插”的意思,“札差”的名字就是这样一个意思。
这种商人用钱来收武士们的米,然后再把这些米集中起来贩卖给米商。
武士们用米换钱的时候当然要支付一定的手续费。
以江户的札差为例:札差买米的费率,为每百俵米收取金1分。
而札差把米卖给米商的时候,也要收取手续费,费率为每百俵米收取金2分。
也就是说,札差们每经手一百俵的米,就能赚取3/4两的手续费——所谓的“暴利”,不外如是。
在浅草附近的隅田川岸边,有着51个幕府的大粮仓,此地同时也是幕府发放禄米的地方。
为了便于交易,札差皆在藏前开设名为“藏宿”的店铺。
“藏”在日语里乃仓库的意思。藏前也就是仓库前。
一座座藏宿在幕府的粮仓附近沿街排开。
每到发禄米的日子,隅田川岸边一片热火朝天。
武士们在领取禄米后,走个两步路便能抵达附近的藏宿,将米换成钱。
这些垄断了“大米交易”的特殊商人,乃最典型的、同时也是最为人所不齿的特权商人。
他们堪称江户时代的金融业者、“华尔街的大鳄”。
米是江户时代的硬通货。
在任何一个时代,垄断了硬通货交易的人……都会无比地可怕。
较之普通的平民,武士们的开支众多。
保养武士刀、购置礼装、聘请仆人、喝酒应酬……上述的每一样,都是一笔不小的消费。
因此,哪怕是年收入几十金的武士,也很难过上舒适的阔绰生活。
手握海量硬通货,腰缠万贯的札差,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巨大的商机。
于是乎,这帮“华尔街的大鳄”便以大名和武士的年贡与禄米作抵押,兼营高利贷,积累了堆金积玉的夸张财富。
特别到了江户时代中后期,通货膨胀愈演愈烈。
武士们的米换来的钱虽然还是这么些,但是开销却是越来越大了。向“札差”抵押禄米而借钱的武士越来越多,有些甚至连2年后的禄米都抵押掉了。
为了限制札差的财富膨胀,享保9年(1724),幕府规定只有指定的109人可以做札差,并且结成一个类似于行会的组织,严禁一年的利息高于15%。
然而,武士们终究还是离不开札差。
要想将米换成钱,还是得仰仗札差的人脉和财力。
札差的人数受到限制之后,反而地位更加高了。
虽然幕府限制了贷款的利息,但是多收钱的方法还是有的。
比如在借钱的时候要多收一份礼金。
或者在还款逾期的情况下,多收相当于一个月利息的罚金。
当时把经常出入演剧场、吉原等声色场所的一掷千金的富豪称为“通人”。
最有名的“十八大通”大多数是札差。
由此可见,江户的札差们都富裕豪奢到了何等程度。
你辛辛苦苦地奋斗一年,也就赚来十几两金、几十两金;人家在吉原、戏园子等声色犬马之地的一夜的消费就逾千金。
你舍不得骑的脚踏车,人家站起来拼命蹬。
在你面前冰魂雪魄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艺人,在人家面前小鸟依人、赔身下气。
在这帮乘坚策肥,履丝曳缟的特权商人面前,武士们毫无尊严可言。
一文钱愁死英雄汉——武士们的地位就这样在米和钱的不停交易中慢慢地低了下来。
“钱”与“权”乃难舍难分的双生子。
毫无疑问,这帮高高在上的特权商人们,从德川家康在江户开创幕府至今,就一直有着举足轻重的社会地位。
没了他们的“以米换钱”的人脉,以及层层盘剥的高利贷,全国上下超过半数的大名、武士,都将陷入举步维艰的窘迫境地。
于是乎,不论是幕府的高官,还是各个地方的藩国大名,都乐于结交特权商人,最起码也不能得罪对方。
万恶的官商勾结……就这么产生了。
特权商人贿赂官僚。
官僚给特权商人提供种种便利。
双方的朋比为奸,使特权商人俨然已成凌驾在武士阶级之上的新的权贵阶级。
就连官老爷都得卖特权商人几分薄面,遑论区区的平民百姓?
随着特权商人的日益骄横,接踵而来的,自然便是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、越发尖锐的阶级矛盾。
实际上,特权商人们所犯的恶行,早就超脱了横行乡里、在街头调戏妇女这种低端的程度了。
江户时代的四海升平的安逸环境,使各大城町的商品经济获得快速发展,江户、大坂等地区业已萌发出资本主义的萌芽。
受此影响,特权商人们不再是单纯的古典商人,他们拥有了部分资本家的特性。
只要能使资本增值,他们便不择手段。
每逢大旱、大涝、大疫的灾年,市场里都必定会出现特权商人们的身影——当然,并非善良、可靠的身影。
他们囤积物资,哄抬物价,置万千黎民的生命于不顾。
那些使人之所以为人,而非牲畜的“力量”,比如法律、道德,在他们眼里,只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小拘束。
西野所接触过的跟特权商人有关的桉件,不知凡几。
这些桉件的最终结局都无比地相似——受到某种难以言说的“神秘力量”的介入,要么草草结桉,要么干脆就无疾而终。
对于这种一手遮天的蛮横行径,西野素来是深恶痛绝。
面对以札差为首的特权商人,他只有一个感想——看到他们的脸就作呕。
正因如此,他才会在听见“札差”一词时,展现出那么大的反应。
西野低下头,又扫视了几遍手里的信。
“字迹?仅凭这个来锁定嫌疑犯,未免过于武断了吧?”
“不不不,一点儿也不武断。”
海老名微微一笑。
“你仔细看,这信里的字迹是不是特别清秀?”
“凤凰屋弥太郎是精通‘野迹’的书道高手,所以他的笔法特别好认,几无认错的可能。”
日本人习惯把书法说成书道。
野迹,即小野道风的墨迹。
小野道风乃日本平安时代的着名书法家。
他在摹彷我国王羲之字体的基础上,形成自己的“秀气”风格,为“和(日)样”书法的创始人,在日本书法史上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。
其书法真迹《智证大师谥号敕书》、《屏风草稿》、《三体千字文》等被视为国宝。
其墨迹称为“野迹”,与书法家藤原左理的墨迹(左迹),藤原行成的墨迹(权迹),誉称“三迹”。
西野闻言,再度低头扫视手中的信件。
果如海老名所言,信里的笔法格外清秀隽丽,颇有大家之风。
西野虽对书法一窍不通,但他也看得出来写出此信的人,定在书法上有着很深的造诣。
这时,海老名接着往下说道:
“况且,这个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正确的情报。”
“光是凤凰屋弥太郎的嫌疑加深了,便足以构成我们加大对其的调查力度的理由。”
“……确实如此。”
西野轻轻点头。
“所以——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行动?”
西野的话音甫落,一道粗鲁的年轻男声便骤然响起:
“这还用问?当然是绑架凤凰屋弥太郎,然后好生地拷问他一通了!”
说话之人,正是那位一直摆出一脸愤世嫉俗的表情的年轻人——阿久津。
“阿久津……”
一之濑侧过脑袋,朝阿久津投去不满的目光,似是在责怪阿久津注意礼貌,不要把话说得如此粗俗。
注意到一之濑视线的阿久津,立即闭紧嘴巴,不再言语。
西野扫了眼一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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