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夜——
江户,健町,一丁目,仙台五,乙丁房——
“唔……好冷……”
宫川俊造本已熟睡。
冷不丁的,他骤然感到一股股冰凉的寒意如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全身。
仿佛针扎皮肤般的冰冷感触,直接将宫川俊造的意识从梦乡拉回现实。
他缓缓抬起眼皮,侧过脑袋,朝窗户的方向望去。
只见窗户之外,一片深沉墨色,无数晶莹的雪花相互交织,点缀夜幕。
寒冷的北风卷起飘落的雪片漫天飞舞,乱糟糟卷成一团。
“怪不得这么冷,原来是下雪了啊……”
宫川俊造苦笑一声,掀开身上的棉被,站起身。
在离开温暖的被窝之后,他顿时感觉如坠冰窟。
他连打数个冷颤,一边强忍严寒,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窗台,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大敞开的窗户合拢。
“竟然会忘记关窗……呵呵……看来我真是老了啊……”
说毕,眉宇间浮现无奈之色的宫川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这般自嘲过后,他将已然闭紧的窗户抛到身后,准备重返被窝与梦乡。
然而……就在他刚转过身的这一瞬间,他因遽然意识到某事而整个人僵立在原地。
因为睡迷糊了,脑子里混混沌沌的,所以他直至此刻才反应过来——不对啊……我房间的窗户……不是一直关着的吗?
就在宫川俊造猛然醒悟的几乎同一时间,一道无悲无喜的平静男声,自其身后响起:
“宫川先生。”
宫川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呼唤吓到了。
“谁?!”
他惊恐地转过身。
虽勉力控制,但依旧难掩慌乱。
如此动作、如此反应,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。
“宫川先生,不要紧张,是我。”
在宫川的睽睽注视下,靠近窗台的墙角处的黑暗一阵“蠕动”——转眼间,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其中缓步走出。
望着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不速之客,宫川眨了眨眼,眸中迸出满满的警惕。
然而,仅转瞬的功夫,宫川眼眸中的警惕之色便“土崩瓦解”了。
尽管四下的环境很是昏暗,但出于距离较近的缘故,宫川还是勉强看清了面前之人的长相。
就在看清来者面容的下一瞬间,宫川脸上的惊恐变化成难以置信。
“橘……君……?”
出于心情过于震惊的缘故,宫川的话音被无意识地拉长成奇怪的语调。
他抬起手,用力搓揉双眼,反复确认自己的视界。
“橘君,真的……是你吗?”
情绪的无法控制,使宫川的语气里浮上难抑的欣喜。
虽已有近2年未见,可对方的身高、长相……一切都与宫川的印象、记忆相吻合!
“宫川先生,您没有认错,真的是我,好久不见了。”
不速之客……即青登冲宫川俊造微微一笑。
“宫川先生,请您小声一点,倘若引起房外他人的注意,那我就难办了。”
说罢,青登伸出手,朝宫川比了个“请坐”的手势。
虽然不知道“失踪”的青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卧房里,但宫川还是乖乖地遵照青登的话,如实照办。
他抓过整齐迭放在被褥旁边的棉衣,草草地给自己披上,然后不顾榻榻米的冰凉,大大咧咧地盘膝就坐。
青登坐到了宫川的正对面。
宫川以审视般的目光,从头到脚、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青登。
“橘君,你……”
宫川停了一停,似是在思考合适的措辞。
俄而,他叹了口气,随后以感慨万千的口吻缓缓说:
“你的变化好大啊……”
青登笑道:
“宫川先生,您说笑了。不过2年未见,能有什么变化呢?”
宫川摇了摇头。
“不,你的变化真的很大。”
“尽管我也说不清楚你究竟是地方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,但我就是能感觉到你已非当年的吴下阿蒙。”
说到这,宫川仿佛回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,自嘲地笑了笑。
“说来惭愧……我是在大概3个月前,才在奈良听闻江户出了个剑术超群、战无不胜的‘仁王’。”
“在得知‘仁王’的本名乃‘橘青登’的时候,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”
“虽然我早就知道性格晚熟的你,早晚会有出息,可我没想道你居然会这么地有出息……”
“此时此刻,在亲眼一睹你的轩昂风貌后,我算是确信了——你的确是‘一遇风云变化龙’了……”
“哈哈哈,不过这倒也没啥好吃惊的。”
“英雄豪杰的诞生,不仅要看个人能力,更要看天命时势。”
“时运一到,云起龙骧。”
“汉之刘邦、战国之太阁,无不是如此。”
“假使没有时势相助,刘邦也好、太阁公也罢,都只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度过籍籍无名的一生。”
太阁公,即300年前以平民之身统一全日本,终结战国乱世,可惜最终被德川家康摘了桃子的丰臣秀吉。
宫川俊造有着很深厚的汉学修养,所以他讲起话来舌灿莲花,古往今来的各类典故随手拈来。
面对宫川的毫不吝溢美之词的赞叹,青登的脸上既没有显出得意忘形,也没有表现出诚惶诚恐。
他只淡淡一笑:
“我一直未曾改变。非要说的话,那就是变得更强了吧。”
望着不卑不亢的青登,宫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阵恍惚。
好一会儿后,他才缓过神来,喃喃道:
“如果隆之能够看见你现在的模样,他一定会很开心的……”
话刚说完,宫川便立即反应过来:当着对方的面,无端提起其亡父,实在是无礼。
“抱歉,橘君,是我唐突了。”
青登摇了摇头,示意“不必在意”。
“宫川先生,真是巧了,在下今夜冒昧来访,就是想跟您谈一谈吾父。”
“谈一谈隆之?”
宫川朝青登投去错愕的目光。
“宫川先生,我就长话短说了。”
“源于某些我不能说的原因,我现在正在调查吾父的过往。”
“因苦于情报短缺,故特来问询与吾父关系匪浅的您。”
“我知道我这样的请求,未免太过失礼、强人所难……但还是望请您如实回答我接下来的每一句提问。”
调查橘隆之的过往?宫川愈听愈觉得一头雾水。
然而,纵然稀里糊涂、如坠五里雾中,宫川也没有对青登的这番请求提出任何质疑、反对。
他扬起视线,望了望正笔直注视他的青登。
“……我知道了。你问吧!凡是我能答上来的问题,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回答!”
“感激不尽。”
青登弯下腰,向宫川躬身致谢,紧接着不再耽搁,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:
“宫川先生,就您所知,吾父病亡前可曾有过怪异的举止?比如时常出入某个场所,或者口里时常念叨着费解的话语。”
“怪异的举止……”
宫川低下头,嘴唇紧抿,作思考状。
片刻后,他轻轻摇头。
“好像没有……至少在我看来,截至隆之往生之前,他的行为举止较之以往,并无异常之处。”
说到这,宫川换上叹息般的语气:
“非要说的话……那应该就是隆之突然沉迷赌博了吧……”
出师不利……第一个问题就碰了壁。
青登当即抛出第二个问题:
“那么吾父可曾对你说过令人难以琢磨的奇怪话语?”
宫川回忆了一会儿,然后又摇了摇头。
……
二人的一问一答,持续了约莫10分钟。
就如宫川适才所说的那样,面对青登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,他都尽心尽力地如实回答。
只不过……过程虽很顺利,可结果却一直乏善可陈、不尽人意。
青登所得到的回答,要么是“不知道”、“不清楚”,要么就是“没有”、“好像没有”。
对于如此尴尬的结果,青登其实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。
说根道底,今夜的“夜访宫川”之行,他本就是抱着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干脆就来找宫川先生碰碰运气吧”的心态。
因此,尽管劳而无功,他也不急不恼,神情依旧沉着。
“宫川先生,在吾父病亡前的数个月内,他可曾接触过什么奇怪人士?”
“唔……”
宫川一边摸下巴,一边沉吟。
少顷,他“唉”地将遗憾的情绪化为声音。
正当他准备再次摇头之时……他猛地睁圆双目。
“不……不对!我想起来了!”
“有一个人!”
“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下,我看见隆之和一个理应不该与他产生任何交集的人热烈交谈!”
青登闻言,神情顿时一肃。
烦请细讲——青登以眼神如此催促道。
“我记得……那大概是隆之往生的3个月前的事儿。是时,我因一些私事前往隆之的家,结果望见隆之站在他家的大门外,跟一位江户名人热情相谈!”
“江户名人?”
青登忍不住脱口发出声音。
就像是故意吊青登的胃口一样,宫川顿了顿话音,清了下嗓子。
就这么过去好几秒后,他才一字一顿道:
“日光屋的‘狂犬’宇垣吾朗!”
“‘狂犬’?”
青登的表情霎时被强烈的错愕所支配。
这是怎样的缘分呢……
他不久前才跟狂犬一家的人打过架……
“吾父为什么会和‘狂犬’勾搭在一起?”
青登追问。
“关于这个……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宫川叹了口气。
“我也有问过隆之是如何认识‘狂犬’的。”
“一个是北番所定町回的同心,一个是专营贷款的‘原雅库扎’——这俩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结为朋友的样子。”
“结果……隆之只一个劲儿地闪烁其词。”
“这毕竟是隆之的私事,我也不方便多问,况且‘狂犬’也并非绝对不可与之深交的恶人,所以我之后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。”
青登静静地聆听到最后。
宫川的话音甫落,他便如同咀嚼每字每句一般,缓缓呢喃道:
“‘狂犬’吗……”
青登的眼中闪烁出异样的神采。
……
随后,青登又问了宫川一些问题。
遗憾的是,青登所得到的回答,又尽是“不知道”、“不清楚”、“没有”、“好像没有”。
不过,尽管没能再有幸得到有价值的情报,但青登也已知足了——能够得知橘隆之病亡前曾与“狂犬”宇垣吾朗有交集,今夜便算是不虚此行了!
青登抓过搁于右身侧的越前住常陆守兼重,“呼”地站起身。
宫川见状,立即问道:
“橘君,你要离开了吗?”
“嗯,是的。我想问的问题,都已问毕。”
说完,青登弯下腰,向对面的宫川行了记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躬身礼。
“宫川先生,今晚实在是太谢谢您了。”
“倘若情况允许的话,我实在是很想留下来与2年未见的您促膝长谈。”
“然而目下仍不是我休息、悠闲度日的时候。”
“等日后风平浪静了,我定会再来拜访的。”
语毕,青登转过身,快步朝不远处的窗台走去。<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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